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喑哑的声音
女人说自己该走了。她说她的真名叫邓林。,这个名字起得好。孙良说:“夸父追日,弃其杖,化为邓林。你是神话中的植物呢。”他没有挽留她,但他替她开门的时候,他又穿上了外套。他提醒她应该将上衣的扣子全都系好。“外面的风好像大了一点。”他说。 他是怎么离开饭店的,他已经想不起来了。夜里九点多钟,他被电话吵醒了。是他的那个老同学打来的。老同学对他说: “孙良,我们的院长今天非常高兴。他也喝醉了,可他一醒了酒,就提起了你,说你很够意思。他现在信了,我的朋友都很够意思。”孙良想开口说点什么,但他的胃突然翻腾了一下,有一些东西很快就跑到了他的嗓子眼。他只好把电话放到一边,到卫生间吐了一阵。当他用手纸擦着那根散发着酸臭味的食指回到电话旁边的时候,他的同学还在电话里讲着什么呢。
这一天的后半夜,他又吐了一次。吐过之后,就再也睡不着了。他想,他吃的那些利眠宁大概也被吐了出来。他想起他的妻子在出国之前,每次见他喝醉,总是默默地在他身边坐下,看着他吐出来的那堆秽物发呆。他数了一下,妻子这次回来以后,他只喝醉过三次,加上这一次,一共才四次。
需要往胃里填点东西了,因为他听到了肚子的叫声。他用小刀将一个柑子切成了几瓣,悄悄地吃着,同时注意着胃的反应。他听到了自己的嘴巴发出的吸溜汁液的声音,偶尔也能听到胃里发出一种类似于气泡破裂的声音。每当这个时候,他就半张着嘴巴,悉心地捕捉那种气泡的声音,想着那里还会有什么动静。那只柑子吃完之后,他用邓林留下的湿巾擦了擦嘴巴。
他想,要不要再跟邓林联系一下呢?如果就此拉倒的话,他很快就会把这个女人忘掉,甚至会想不起来他曾和她有过一次美妙的散步。一个人没有记忆,就像一个人没有影子。但又怎么联系呢?她晚上才上班,而打那个热线电话,就会占用别人打电话的时间。他又想起了小刘讲过的那个杀人的事件。那真是个不幸的事件,愿那个女人安息,愿那个小伙子的灵魂早日得救。
天亮的时候,他想再到济水公园走一走。可他剐走出幽静的院子,就遇上了邓林。邓林对他说,昨天,她回去的时候,把他的那本书和她的那个小包丢在出租车上了。她请他原谅。
“你知道,济州堵车很厉害的。我急着赶回去,就提前下r车。我没走多远,车流就疏通了。可我发现包没有了。我的脑子一定出了点问题,这段时间我一直有点丢三落四的。”
她一口气说了那么多。他吸着烟,微笑地听她讲着。这个在电台的播音室里口齿伶俐的女人,现在是多么笨拙啊,可他喜欢她的这种笨拙。这么想着,他自己的嘴巴也突然变笨了。他对她说: “我其实比你还笨,昨天,我本来应该送你回去的。”这一句话,他是磕磕巴巴讲完的。他也照样喜欢自己此时的磕磕巴巴。他再次觉得这一切都是多么新鲜迷人啊。
房间已经被服务员整理过r,一些新鲜的水果又放到盘子里,服务员好像料到他会很快回来似的,把广柑给他切成了几瓣。可他对她们这一项周到的服务并不高兴。他自己动手给邓林又切了一个。可她就让他那样递着,不去接。过了片刻,她说: “你看我的手有多脏。”她摊开她的手让他看。那手一点都不脏。她又让他看她的手背。他看见她的指甲是透明的,上面并没有像一般女孩子那样涂上蔻丹一类的东西。这好像就是他们抱到一起之前的全部细节。
当他们重新坐起来的时候,她很快就跑进卫生间去了。他听见了一阵水声。她重新出来以后,却不看他,而是盯着窗户看着。 “刚才你关窗户了吗?”她有点胆怯但又很着急地问他。
“这太不应该了,”她又说,渭珠在她的眼圈里打转,“你现在一定会觉得我是一个不好的女人,一定是这样的。我没说错吧。你说,我说错了吗?”孙良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他只能走到她的身边,把手搭在她的肩上,他的手还顺着她的胳膊往下移了一点。刚才,他看见那里有一个种牛痘留下的小斑。 “幸亏我还没有孩子,”她说, “否则我真不知道怎样去看孩子的眼睛。”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短暂地离开了她,为的是把窗帘拉开,让微弱的阳光照进来。窗外有一株悬铃木,那些荔枝似的果穗悬挂在那里,把阳光搞得非常零碎。“幸好你马上就要走了。”她说。说这话的时候,她仰起脸看了他一下。她的眼里已经没有了泪水。她把她的头抵在他的胸部下面,而且抵得更紧了。她的几根头发好像和他的扣子缠到了一起,他小心地把扣子解开了,以免她突然站起来时,把发丝拉断。
他在济州呆了三天。第三天,他本来想去城外看望一下伯父,可他到车站的时候,却上了开往郑州的汽车。车在济州市兜了一个圈子,使他有机会看了一下济州的变化,但那些变化并没有在他心底留下什么痕迹。他只是想,车怎么还没有开出去啊。
回到郑州,孙良就又回到了他原来的状态。他的妻子没过多久就又去了澳大利亚。送妻子走的那一天,他有一种永别的感觉。想到上次也是这样,这种感觉就淡了许多。但从机场回来,他还是给妻子写了一封信。信中的话也是他多次说过的。他讲他之所以不愿和她一起走,是因为他是一个靠文字生活的人,他无法想象离开了母语,会是什么样子。当天晚上,他打完牌回到家里,又接着把那封信写完了。但写的时候,他的感觉有了一点变化。他想,他或许真的应该离开这个鬼地方,离开那些朋友,到那个四周都是海蓝色的国度。“那些辽阔的牧场啊。”他这样感慨了一声,随手把这句话写了进去。他看了看,觉得它放在那里有点别扭,就把这一页揉到了纸篓里。两个星期之后,他就把邓林给忘了。只是看到墙角堆放的那些变少的论文集,他才会想起他的济州之行。他模模糊糊地想起了他去济州的路上看到的那些麦田和麦田上的乌鸦。在记忆中,那些情景都很有诗意。他给晚报写了一篇文章,谈到正是那些鸟引起了他对日益消失的田园的怀念。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他又有点激动,字迹难免有点潦草,定稿时有些字连他自己都认不出来了。因为写这篇文章,他的一些记忆被激活了。在那些惊飞而起的鸟的背后,邓林出现了。他随之想起了许多细节,包括邓林胳膊上的那个牛痘疤。 这一天,他去参加一个座谈会。会上会下,他发现自己总是不由自主地要把他看到的每一个女人拿来和邓林比一下。他想起了邓林在做爱之后的那种羞怯的表情和她的忏悔。当时,他觉得那种忏悔有点好笑,现在他却不这样看了。他想,如果你觉得可笑,那你就是在嘲笑真正的生活,嘲笑人的尊严。我当时笑她了吗?吃饭的时候,他坐在一个角落里,一边对付一块牛排,一边问自己。他想自己其实并没有笑她,在她说话的时候,他正盯着悬铃木那灰白的枝条和暗红色的果球发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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