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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流河
但洞口经常也有哭声。不定在什么时候,洞里爬出的人双肩上套了绳索,人爬出来了,再把绳索往出拉,就拉出个铁皮斗子,斗子里不是煤块,是另一个血肉模糊的人。洞口就呼天抢地,一片哭声。
棚边的南瓜藤蔓干枯后,露出一堆一堆纸钱灰,有的纸钱没烧尽,风吹着总往人身上沾。沾在立本的裤腿上了,立本就要呸口唾沫,说:我和你没吵过架,也没欠钱,别寻我!
四里外的村口一直有家小卖铺,挖煤的常在那里买酒喝。村里人把挖煤的叫煤黑子,煤黑子买了酒多半要先赊账,店掌柜就在墙上写了人名和钱数。有些账还在,人却在事故中没了,权当给烧了纸吧,墙上就在那个人名上画个叉。不久,都在传说: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有三个人敲小卖铺的门,要买烟酒和方便面。掌柜见是煤黑子,说:不赊账啊?三人说:给现吧!天明后掌柜点钱,发现都是些阴票子。
从此,煤黑子的媳妇们都在租住的村屋里贴菩萨像,天天给菩萨上香。顺顺在立本上窑上时,往怀里放一个桃木节,或者一个小纸包,包着朱砂。立本爱显摆,有一回在洞里掏出纸包给别人看,里边却不是朱砂了,是一张棉布片,上面有血。大家当然知道那是什么血,取笑了一番。立本回来给顺顺发脾气,顺顺才说是村里来了个阴阳师,告诉她经血最能辟邪,立本火降下来,但碗已经拿起来要摔了,就拣了个破碗摔碎。
这个窑的煤黑子有县东的人也有县西的人,而大多是河南、河北的。河南来的八个人,不到六年,死了五个,一个断腿,还有一个躺在炕上能出气,叫不应,活成了植物。而立本活着,立本给人夸自己的那个地方长着一颗痣的,旁人说:还不是顺顺给你的平安!立本也觉得顺顺好,回来把顺顺抱在怀里亲,还亲了她的肚子。
顺顺明白立本的意思,夜里老实得像个猫儿,任着折腾。事毕了,她要给立本去倒温水洗,立本说:不敢让流了!给了个枕头垫在屁股下,顺顺就把头吊在炕沿下。
顺顺已经给将来的孩子起了个名字叫安然。但又过了一年,顺顺还是没怀上。
那时候,煤的市场不景气,小煤窑的煤里矸石又多,更是卖着艰难。矿主就鼓励人去推销,推销出一吨可以提百分之五的成。顺顺给立本说:你的胃病好多了,我给咱跑生意去,两个人赚着总比一个人赚着多,攒够盖新房的钱,明年就该回去了。立本说:那我咋吃饭呀?顺顺说:搭老魏的伙。老魏的媳妇也是送饭的,顺顺出一份钱,老魏同意,老魏的媳妇也同意。
顺顺先回到河南。别人家的稻子都扬花了,她家的稻田遭了虫害,稻叶子一疙瘩一疙瘩锈着色,忙着三天两夜挑料虫。从田这头到田那头走一趟,料虫能挑少半筐,倒在坑里用木杵砸,而腿上却趴了蚂蟥。蚂蟥往肉里钻,捏不出来,血就顺腿流,过路人说:拍,一拍它才肯出来!拍了三下,蚂蟥掉下来了,那人说:看把庄稼做成啥了!顺顺觉得下煤窑没挣下钱,庄稼也荒了,让人笑话,就发誓要好好推销煤。
县城里各个单位都有着锅炉,一到冬天居民家里又烧炉子取暖,顺顺就挨家挨户给人说好话。头一两个月自己单独骑自行车,早去晚归,后来叫上立本的一个老叔一块去。老叔胖,坐在自行车后座上,顺顺便骑得一身的水,还和人撞过三次,把老叔跌下来,断了一颗牙。顺顺承诺将来要给老叔补个金牙,每次到了县城东门外,老叔跑北城片,顺顺就跑南城片,在一棵柳树后把旧袄脱下,换上一件红底碎花衫子。她喜欢这件衫子,换上了要对着城河水照几回。
在单位里和人家谈价钱,往往谈到最后了,人家就提出要回扣。回扣有五百元的,也有一千元的,顺顺老是心疼,后来灵醒了,再不给现金,运去十吨煤,打的条子上却写上十三吨。但是,卸煤时,烧锅炉的要让她请吃饭,饭就不请了,把饭钱给塞兜,还搭一包纸烟,她帮着一块卸。烧锅炉的时不时拿眼光在顺顺身上蹭,说:听说在窑里挖一年煤要尿三年的黑水?顺顺说:你唾唾沫,唾沫也是黑的嘛。两人都笑,说咱们这是干啥哩,老鸦还嫌猪黑?
推销得好,顺顺五天或七天了到窑上领推销款,晚上就不走,要尽女人的责任,但立本总是下了班就去喝酒。等到醉得摇摇晃晃回来了,立本很张狂,把一沓子钱往顺顺面前一甩,说:给!妈的✕。顺顺笑着,也就从怀里掏出钱来,她的钱沓子比立本的钱沓子厚。
撑船的老笨入秋后就一直喊脊背疼,喜欢搭船的人拿鞋底给他拍。去看医生,医生说是受了潮,要求每天去镇卫生院刮一次痧。儿子用自行车带他去了一次,说:不就是用牛骨板在身上刮嘛,你把钱给我,我夜夜给你刮。老笨哼了哼,赶紧把帽子按了按,帽壳里有着一百元的票子。
三十年前,老笨刚开始撑船,河里涨水,一条鲇鱼跳到船上,捉住了提回家,老婆正好给他生下个儿子,他就给儿子起名鱼,宋鱼。这宋鱼长大了,去城里干过传销,传销被政府取缔了才回村种庄稼,庄稼种得不好,却染上了赌博。曾经钻进苞谷地里和人掷色子,掷了三天三夜,胡子长出一指长,从此就留个小胡子。
老笨说:你三更半夜不沾家,你给我刮?
宋鱼听了爹的话,故意把自行车往一个小石头上骑,差点把老笨颠下去。骑到一个小商店门口了,却进去买了个木挠挠,木挠挠是专门搔痒的,河南人都叫它是:孝顺。宋鱼说:我不沾家,它就替我嘛。
老笨说:儿呀,你这么浪荡着咋行?你也去河北下下窑嘛。
宋鱼说:我去下窑?当兵的是死了没埋的人,挖煤的是埋了没死的人!
后来宋鱼赌得大了,面前放一袋子钱,和人坐在公路边上猜车号的尾数是单还是双,谁猜对了就把钱袋子提走。宋鱼输过,也赢过,幸运的是多赢了几次,就买了辆摩托,整天放着响屁地跑,还在后座上驮了女孩子,女孩子的裙子经风一吹,腿像两个白萝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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