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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行成双

arabic.china.org.cn / 16:39:16 2013-09-04

他在前面走着,她在后面跟着,中间相隔着十几步。他是丝毫也没有预感,待他发觉脚下让人疑心的虚松时,已经来不及阻止自己了,他,一袭雪披,以及一大堆膨松的积雪,一起朝井底坠落下去。

她那时正在看雪地里的一处旋风。旋风中有一枝折断了的松针,在风的嬉弄下旋转得如同停止不下来的舞娘,让她感到喜欢。轰的一声闷响从脚下的什么地方传来,她才发现他从她的视线中消失了。她奔到井口,朝那个黑黢黢的窟窿往下张望。那是一段不可知的距离,她的视力无法穿越它们。她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惧。她不知道这口阴险的埋伏在洁白的雪下面的井究竟要干什么。她不知道他跌下去会跌得怎么样。她突然有一种极度的害怕。她害怕他会永远地消失在那黑色的背后,不再出来与她厮守。

她朝井下喊。她的声音有些发抖。她喊道,你在那里吗?

他在那里。

他有一刻昏厥过去了。三丈来高的井深,他一点儿也没有留意,突然的陷落,跌得有些重了,落到井底时,全身的筋骨都跌散了架。但是他很快醒了过来,并且立刻弄清楚了自己的处境。这是一种素质,一种生存的素质。现在他并不害怕什么。他发现情况不像想像的那么糟糕。他只不过是掉进了一口枯井里。他想这算不得什么,比这种情况麻烦一百倍的事情他也遇到过。他曾被一口猎人安置的活套套住,那个活套是用来套雷鸟的。还有一次他被夹在两块顺流而下的冰砣当中,整整两天时间他才得以从冰砣当中解脱出来。另外一次他和一头受了伤的疯狂的野猪狭路相逢,那一次他差不多被刺穿,整个身子都被鲜血染红了,没有一块皮毛是完整的。他经过的厄运不知道有多少,最终都闯过来了。他从不认为自己是那种福祉高照的家伙,但他也从不认为自己会放弃。他想他就是这样的一只狼。

他慢慢地站起来,耸了耸身子,摇晃掉沾在身上的雪粉和泥土,开始打量和研究出路。

井是那种大肚瓶似的,下畅上束,井壁凿得很光溜,长满了生机勃勃的蒲类植物和厚厚的苔藓,没有可供攀援的地方。他想这有点讨厌,比希望的要困难一些。但这并没有让他气馁。他想他会找到办法来对付这些麻烦的。

她说:你在那里么?

他说:是的,我在。

她说:你没事儿吧?

他说:没事儿,我很好。

她说:你吓坏我了。

他说:别担心,我会上来的。

他这么说,根本看不到她。但他决定试一下。不是试看见她,而是试离开这口倒霉的枯井。只要他能离开这口枯井,他想怎么看她都行,他有的是时间。他这么决定了,就要她离开井口。他要她站开一些,以免他跃出井口时撞伤了她。

她果然站开了,站到离井口几尺远的地方。除了顽皮的时候,她总是很听从他的。她站了一会儿,听见井底传出他信心十足的一声深呼吸,然后听见由近及远退回去的两道尖锐的刮挠声,随即是什么东西重重跌落的声音。

她朝井口奔去。

雪停了。风也停了。它们那种脾气,一向是没有招呼,说停就停的。雪和风停的正是时候,它们一停,天空中的沉霾就散开了,现出月儿来。月儿是积蓄长久的月儿,把大地映照得一片明亮,这样,爬在井口的她就完全能借着月色看清他了。

他躺在井底,一头一身全是雪粉和泥土,样子脏极了。他并没有像自己许诺的那样幸运。他刚才那一跃,跃出了两丈来高,这个高度实在是有些了不起,但是离着井口还差着老大一截子。他的两只利爪将井壁的冻土刮削出两道很深的挠痕,那两道挠痕触目惊心,同时也隐喻着一种深深的遗憾,它们似乎是在那里说,他想要跳出这口枯井是一件并非那么容易的事。

他躺在井底,愣着。她趴在井口,也愣着。他们一时都不说话,都为这个事实被发现出来而感到有些沮丧。说实话,这种事对他俩算得上一次很重的打击了。在这个刚刚停歇下来,万籁俱寂的雪夜里,这种打击真的让人难以接受。但是无论是他还是她,他们很快就都明白了这一点,他们眼下正停泊在事实的岸边。他有很长时间没进食了,饥肠辘辘;他在井底,井底范围狭小,无法助跑以提高跳跃的质量,况且是难度更大的垂直向上的跳跃,这一切都使他无法跳出通常的水平来;也就是说,他现在是身陷樊笼,根本不可能创造出昔日的辉煌了。

她哭了。她是看清楚这一点之后哭的。她爬在井沿上,先啜泣,后来止不住,放声出来,哭得呜呜的,伤心极了。她说,呜呜,都怪我,我不该放走那只兔子。

他在井底,反倒是笑了。他是被她的眼泪给逗笑的。他的笑声很洪亮,因为井的封锁相反扩大了,声音嗡嗡的。他从地上爬起来,抖落掉身上的泥土和雪粉,仰着头朝井沿上的她说,好呀,你这么说了,你去把兔子追回来吧。

天渐渐亮了,那段时间里一直没有再下雪,睛得很干爽。在天亮之前的那段时间里,她离开了井台,到森林里去了,去寻找食物。她走了很远,终于在一株又细又高的橡树下捕捉到一只被冻得有些傻的黑色细嘴松鸡。她又冷又饿,差不多快要饿昏过去了。她捉住那只松鸡后,有一刻把身子伏在雪地上一动也不动。她怕自己一动就会把松鸡吞进肚子里去。她是强忍着肠胃的痉挛才把那只松鸡带回到井台边的。

他把那只肉味鲜美的松鸡连骨头带肉一点不剩全都嚼了,填进了胃里。他感觉好多了。也许他仍然可以吞下一头野驴或者是一头傻狍子,但现在已经足够了,他不是那种不知满足的狼。他发现力量和信心重新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可以继续试一试他的逃亡行动了。

这一次她没有离开井台。她不再顾忌他跃上井台时是否会撞伤她。她趴在井台上,有时候站起来,绕着井台转半个圈,从另外一个方向注视他,以及观察他的行动。她不断地给他鼓劲儿,呼唤他,鼓励他,一次又一次地催促他起跳。有时候她有些急躁。她在上面泪水涟涟地责备他,攻击他的懒惰,诅咒他的灰心。但是大多数时候她是把她的两只前爪伸向他,把她分明的企望伸向他的,好像那样她至少可以缩短一点他与井台的距离。隔着井里那段可恶的距离,她伸出双爪的姿式在渐渐明亮起来的天空的背景中始终是那么的坚定,这让井底的他一直热泪盈眶,有一种高高跃上去用力拥抱她的强烈欲望。

然而他的所有努力都失败了。他的每一次起跳都相当有力,相当的高,充满了求生的欲望和愤怒的抗争。但是同样的,他的每一次起跳都只有一个结果,就是重新跌回到井底,跌回到起跳的原地。井口就像一个阴险的魔鬼,不管他跳得有多么高,它始终都在更远一点的地方嘲笑地等待他,他每一次的起跳只不过是徒劳地在井壁上多留下两道乱糟糟的爪印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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