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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
丈夫提出了一个交换条件,他要是给李桂常写一封感情充沛的长信,李桂常是不是就可以放弃保存那封信,变成保存他的信。
李桂常犹豫了一会儿才说,那要看丈夫的信写得好不好。
“好,一言为定!”丈夫向她伸出一只手。工作上都是这样,既然达成了协议,就要把手握一握。
李桂常把手伸出来了,却没让丈夫握到,只在丈夫手上作游戏似地拍了一下。
丈夫当然不会就此罢休……
过了几天,丈夫真的出差去了。丈夫这次出差的地方相当远,是南方一座新起的暴发的城市。丈夫是坐飞机从天上去的。李桂常想,丈夫这次大概要给她写信了。在此之前,丈夫从没有给她写过信。丈夫学问不小,口才也好,在会上讲话一套一套的。丈夫还很会说笑话,常常能把不爱笑的人逗笑。为此有的女同事还羡慕她,说她丈夫是个幽默的男人。这样的丈夫,写起信来应当不会错。丈夫刚走不几天,她就开始等丈夫的信。他们这里的家属楼没有门牌号码,信不能直接送到家里。所有外面来的信件都是一总放在矿上收发室,由收发室分送到各单位。李桂常的单位是采煤队单身矿工宿舍楼。这种宿舍楼是旅馆化的,所以李桂常的工作跟旅馆里的服务员一样,每天为单身矿工打水扫地,整理房间等。要是丈夫来了信,采煤队队部的人会很快把信交到她手里。等到第七天还没收到丈夫的信,她就有些着急,思念起丈夫在家的种种好处。她得承认,丈夫对她是很好的。丈夫是个细心周到的人,很会体贴爱惜女人。说的不好听一点,丈夫是懂得怎样滋养女人,不惜钱,也不惜话,在她需要什么的时候,丈夫就及时给她什么,千方百计达到她的满意。他们也有发生摩擦的时候,丈夫从来不过火,不走极端。眼看要走极端了,丈夫就退回去了,对她作出让步。丈夫的年龄是比她大一些,但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怜惜之心是天生的,跟年龄大小没有多大关系。丈夫也没打电话来。她想到了丈夫大概在有意闸蓄自己的感情,待感情蓄满了,写起信来感情才会汹涌而至。
迟迟等不到丈夫的信,李桂常只好把她保存的那封信拿出来看一看。信是一位年轻矿工写给她的。年轻矿工与她同村,彼此之间比较熟悉。媒人把她介绍给年轻矿工,一开始她不是很乐意。年轻矿工家里只有两间草房,条件差了些。犹豫之际,她收到了年轻矿工从矿上给她写的这封长信。读了信,她就同意嫁给年轻矿工了。可以说,是这封信促成了她和年轻矿工的婚姻,信是她和年轻矿工成为夫妻的决定性因素。然而,她和年轻矿工结婚还不到两个月,作为年轻矿工的新娘,她住在矿上的临时家属房里还未及回老家,一场突如其来的井下瓦斯爆炸事故,就夺去了年轻矿工的生命。她哭得昏过去三次,医生把她抢救过来三次。他们还没有子女,矿上按规定让她顶替年轻矿工当了工人。年轻矿工没有给她留下什么,留下的只有这封信。她觉得这就够了,这封信就是年轻矿工那永远勃勃跳动的心哪!
秋往深里走,夜静下来了,淡淡的月光洒在阳台上。李桂常拧亮台灯,把身子坐正,在桔黄色柔和的灯光下,轻轻地展开了那封看似平常的信。信是用方格纸写成的,一个字占一个格,每个字都不出格。由于保存的时间久了,纸面的色素变得有些沉着,纸张也有些发干发脆,稍微一动就发出风吹秋叶似的声响。好比一个多愁善感之人,时间并不能改变其性格,随着人的感情越来越脆弱,心就更加敏感。信的折痕处已经变薄,并有些透亮,使得字迹在透亮处浮现出来,总算没有折断。李桂常不愿在信上造成新的折痕。每次看完信,她都遵循着年轻矿工当初叠信时的顺序,把信一丝不苟地按原样叠好。久而久之,信的折痕就明显了。钢笔的笔迹还是黑蓝色,仔细看去,字的边缘微微露出一点绛紫。只有个别字句有些模糊,像是被泪滴洇湿过。就是这样一封经年累月的信,她刚看了几行,像是有只温柔的手把她轻轻一牵,她就走进信的情景里去了。她走得慢慢的,每一处都不停下来,每一处都看到了。不知从什么时候,牵引她的手就松开了,退隐了,一切由她自己领略。走着走着,她就走神了。信上忆的是家乡的美好,念的是故乡之情。以这个思路为引子,她不知不觉就回到与写信人共有的故乡去了。一忽儿是遍地金黄的油菜花,紫燕在花地上空掠来掠去。一忽儿是向远处伸展的河堤,河堤尽头是茫茫无际的地平线,一轮红日正从地平线上升起。一晃是暴雨成灾,白水浸溢。一晃又变成漫天大雪,茅屋草舍组成的村庄被盈尺的积雪覆盖得寂静无声……这些景象信上并没有写到,可李桂常通过信看到了。或者说,信上写到的少,李桂常看到的多,信上写的是具体的,李桂常看到的是混沌的,信上写到的是有限,李桂常看到的是无限。可是,如果没有这封信,她的幻觉就不能启动,她什么都看不到。仿佛这封信是一种可以飞翔的载体,有了它的接引和承载,李桂常的心魂才能走出身体的躯壳,才能超越尘世,自由升华。
当李桂常意识到自己走神了,就不再看信,想让神走得更远些。然而她的眼睛一离开信,就像梦醒一样,顿时回到现实世界。她眨眨眼,看看阳台上似水的月光,只好接着看信。不一会儿,她就在信里看到了她自己,看到了她的身影,她的微笑,似乎还听到了她说话的声音。她不记得自己说过如此意味深长的话,可那分明是她的语气。那当是她的少女时代,抑或是已长成一个大姑娘了。她有时在田间劳动,有时在千年古镇上赶庙会,还有时站在河边眺望远方。不管她在哪里出现,似乎都有一双羞怯的眼睛追寻着她。于是她躲避。她越走越快,甚至在春天的河坡里奔跑起来。她觉得已经跑得很远了,就停下来拐起胳膊擦擦额头上的汗,整理鬓角被风吹乱的头发。也就是擦汗和整理头发的功夫,她一回眸,发现那不舍的目光又追寻过来。在这种情况下,她反而镇静下来了,开始在自己身上找原因,看看自己究竟有什么值得人家如此追寻。找原因的结果,她热泪潸然了。在读到这封信之前,她从没有看到过自己。她虽然用镜子照过自己,但那不算看到自己,因为镜子里的她太真了,跟自己本身没什么两样。而在信里看到的自己就不一样了,这虽然也是一种折射,却是从另一个人的心镜里折射出来的。心镜的折射不像玻璃镜的折射那样毫发毕现,它是勾勒的,写意的,甚至有一些模糊。可李桂常更喜欢看到这样的自己。这样的自己和本来的自己像是拉开了距离,给人一种陌生感、塑造感和重铸感,因而更具有真实感。她愿意把这样的自己作为美好善良的人生目标,一辈子都渴望追求与目标的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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